智慧衍生痛苦 智慧之樹常綠

─馮媛追憶王若水

本報駐美國首席記者 里戈

 

  那幾乎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一九八三年,北京中共中央機關報《

人民日報》大院裡,一個瘦小的身軀,提了一串香蕉,向辦公室走去

。或許他過於瘦小,他手中不算大的香蕉也顯得大了不少。

   此時,一個年僅二十一歲的四川姑娘從他身旁走過。和姑娘同行

的人悄悄告訴姑娘:他是王若水,著名理論家,人民日報副總編輯。

姑娘不由得多凝視了王若水片刻。她的印象是:身材不高,但是人很

有精神。

   姑娘叫馮媛,剛剛從復旦大學新聞系畢業,考入中國社會科學院

研究生院新聞系。

   這時已是深秋,天氣逐漸轉涼。王若水也正是在蕭瑟的秋風中,

被撤銷了人民日報副總編輯的職務。幾乎同時,他和前妻鍾丹曠時三

年的離婚官司終告了結,他成了上有高齡老母、下有兩個孩子的單身

漢。

  

並非左右逢源

 

  一天早晨,馮媛去食堂吃早點,途中遇到王若水。“您早!”馮

媛禮貌地打招呼。王若水聽到這陌生的問候有些意外,他很客氣地回

覆:“您早!你是新來的研究生?”

   馮媛答:是。

   王若水問:你叫甚麼?

   答:叫我小馮就可以了。(心裡活動:我告訴你,你也記不住。)

  問:你的名字呢?

   答:(心裡活動:再不說就不禮貌了。)叫馮媛,不過不是左右

逢源的逢源。

  王若水會心一笑。後來,王若水告訴馮媛,從最後這句話,他知

道這位新來的研究生同意他的觀點,也是同情他的。王若水從中國政

治體制中的副部長級幹部變成沒有職務,這反而讓馮媛感到,兩個人

可以更平等地交往。“從認識他的時候開始,我就是一個很佩服他的

人,但我並沒有仰視他,”馮媛說,她對王若水並沒有“英雄崇拜情

結”,但她佩服他的勇氣,佩服他不檢討,也不誇張自己的處境,不

作悲壯狀。

   當時的“清除精神污染”運動,給馮媛帶來很多困惑,馮媛有很

多基本的理論問題和憂思,希望請教王若水,和他探討。馮媛形容自

己當時處在思想危機當中,而王若水則很快成為幫助她度過危機的重

要人物。

   馮媛在大學時對哲學就有濃厚的興趣,她認真地“啃”過大部頭

的《馬克思恩格斯選集》、《普列漢諾夫選集》和黑格爾的《小邏輯

》等著作。當時中國理論界批人道主義、批異化,而這恰恰是馬克思

學說中最吸引馮媛的兩點。看到鄧小平、胡喬木主導這一批判運動,

在正統教育下成長起來的馮媛無法斷然否定和拒絕這一政治運動,但

是與此同時,馮媛又感到,人道主義和異化學說對中國的改革和前進

至關重要。她的精神危機也就由此而生。

   從第一次簡短對話之後不久,一九八四年的春節前後,馮媛第一

次正式拜訪王若水,就有關哲學問題請教這位傑出的哲學家。當時馮

媛完全沒有任何預感,他面前這位智者將會是他未來生活的伴侶。“

如果有這樣的預感,那我將會沒有勇氣去見他。”馮媛當時是出於交

流的需要,交流的需要取代了最初的佩服。

 

不尋常的姻緣

 

  一九八六年夏,馮媛從研究生院畢業。當年十一月,在王若水被

撤職整整三周年的時候,他們決定結婚。

  王若水出生於一九二六年,馮媛出生於一九六二年,兩人相差三

十六歲。這樣一個不同尋常的婚姻,對他們當中的任何一方都是一個

不小的挑戰。馮媛承認,在迎接這一最初的挑戰時,她做出的努力更

大一些。用馮媛的話說,王若水確有很多顧慮,而她則是初生牛犢不

怕虎(事實上,他們兩人的生肖都屬虎)。

  王若水極其坦率地對馮媛說:“不說別的,至少我會比你早死很

多年。”馮媛的回答是:我們之間產生了感情,我們也維持了這個感

情,這說明我們可以跨越年齡的鴻溝。馮媛進一步說,如果我們不能

維持這個感情,離婚可以是一個選擇,你不是也離過婚嗎?馮媛的基

本想法是,愛情和共同價值觀可以戰勝一切,有了這兩者,甚麼都不

用怕。

  結婚前,他們去拍結婚照。他們在兩家照相館拍了照片,之所以

要“雙保險”,是因為他們希望及早履行完手續,給大家一個交待,

免得大家紛紛揚揚搞不清狀況。

  一九八七年一月十二日,王若水、馮媛結為連理。在中國辦理結

婚,要有單位介紹信。他們在人事局等了整整一上午,人事局很不情

願馬上蓋章;但是,人事局的辦事人員也在悄悄耳語:婚姻法中並沒

有規定說像他們這樣的情況不能結婚,例如,婚姻法沒有說當一個人

在受批判的時候不能結婚,也沒有說年齡相差到多少歲就不能結婚。

  當時正逢胡耀邦下台。王若水、馮媛結婚,在不喜歡他們的人看

來,這多少有一點挑戰的味道。“當時在大家的眼裡,我是一個規規

矩矩的黨員,是一個有前途的記者,做出這樣的決定,也有人認為我

是不是沒有經過深思熟慮。”

  終於,他們拿到了介紹信,到朝陽區呼家樓辦事處辦理婚姻登記

。讓馮媛頗感意外的是,辦事處方面並沒有擔心他們的年齡差對婚姻

有可能帶來的影響,辦事處最直接的問題是:“你看,他有兩個孩子

,都十幾歲了,你怎麼和他們相處?”

  王若水有一子一女,馮媛和他們一直以朋友相處。馮媛當時的答

覆是:“我們之間都認識,相處得不錯;相互間會有問題,但不會成

為不可逾越的障礙。”

  鋼印印在了大紅的結婚證上。他們沒有張揚,沒有買喜糖,沒有

操辦喜宴。用馮媛的話說,這叫“革命化的婚禮”。如果說有甚麼“

儀式”的話,是人民日報前社長胡績偉親自下廚,為王若水夫婦慶賀

了一番。胡績偉與王若水在同一天被胡喬木罷了官。胡績偉不輕易下

廚,但他的手藝相當不錯,特別是他的拿手好菜“陳皮牛”,馮媛至

今記憶猶新。

   對於這樣一個不同尋常的婚姻,馮媛事先沒敢和家裡商量,她決

定先斬後奏。之後她寫信告訴家裡,父母回信說,這是“晴天霹靂”

。長話短說,畢竟是自己的女兒,加上兩位老人對王若水的了解,他

們終於還是認可了這樁婚姻。

 

樂觀面對人生

 

  王若水今年一月九日走完人生路,這個日子距離他們結婚十五年

紀念日衹差三天。在王若水生命的最後一兩年,他和馮媛會經常談起

兩人的婚姻生活,他們都同意,兩人的感情生活越來越好,矛盾越來

越少。當時已經是王若水病情的後期,死亡的幽靈時時縈繞。他們坦

然面對這個對人有巨大精神壓力的問題。他們的共同看法是,如果此

時此刻就是他們婚姻的終點,他們沒有甚麼遺憾的;如果有,就是這

個愈加美好的婚姻沒有能夠更長久一些。

  但是,當這一天終於到來的時候,馮媛的新的感受是,當時實在

是有點不知愁滋味。當王若水再度住進北京協和醫院的時候,他們仍

然能夠就生與死的問題談笑風生,當他們互相總結對方的優點之後,

王先生會說,“為了防止你驕傲,我再指出你的一點缺點。”

  一九八七年王若水娶馮媛時,已經六十一歲。他曾經不止一次地

說,他在晚年能夠繼續寫作,寫出這麼多文章來,與他和馮媛之間成

功、和諧的婚姻有直接的關係。

  一九九六年六月底,王若水發現患有肺癌。七月一日住院,七月

八日切除左肺全上頁。手術前一天,醫生對王若水半開玩笑地說,手

術不會有危險,除非麻醉出意外。一貫樂觀的王若水和馮媛微笑以對

,他們互相說,看有甚麼重要的話,趕快說。

  王若水口授了三篇文章的提綱:《失樂園:我看紅樓夢》、《哲

學基本問題批判》、以及對毛澤東和中共黨史研究的寫作計劃。到當

晚九點,口授完畢。第二天一早,馮媛趕到醫院,王若水說,他失眠

了。看看心疼、擔心不已的馮媛,王若水說,“不過,我都在想這一

輩子的好事。”

  馮媛稱自己是一個悲觀主義者。面對人類尚無根本對策的癌症,

馮媛建議王若水倒計時,把最重要的文章先寫出來。她希望王若水能

夠把重要文章分門別類,這樣將來也可以方便她進一步整理。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幾部好萊塢影片《偷天陷阱》等在中國放映

,王若水、馮媛一起冒著寒風去看電影。拉著丈夫的手,馮媛第一次

感到,為甚麼他那平時一向很溫暖的手,今天會有一種冰涼的感覺?

馮媛心中感到一絲悽涼:一個生命正在悄悄地離去。

   一九九九年底,體檢復查時,再度發現王若水肺部有陰影。口無

遮攔的協和醫院醫生說,“肯定是轉移了,再做手術吧。”進一步的

檢查發現,更嚴重的問題出在淋巴上,醫生在王若水的腹股溝發現了

低分化的轉移癌。此時的王若水明確告訴自己,生命的終點,或許真

的不遠了。他在日記裡寫道:“我自以為我很平靜,摸我的脈搏,還

是快了。”他還寫道:“我的身體已經不管用了,但是腦子還管用,

很多東西想寫而寫不了,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了。”

   恰好白俄羅斯國家芭蕾舞團二○○○年元旦期間到北京演出《斯

巴達克斯》,最好的票三百七十五元人民幣一張。馮媛問王若水想不

想去看。王若水說,“看吧,最後一次了。”平靜的語調中帶著沉重

  

了卻哈佛情緣

 

  王若水生命的最後一站是在哈佛大學,有其偶然,也有其必然。

一九七八年,他作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一個新聞代表團的成員訪問美

國時,曾經到過哈佛;一九八九年四五月間和一九九三至一九九四年

,兩度成為哈佛大學費正清東亞研究中心的訪問學者。一九九八年,

在瑞典為時半年的研究訪問結束後,王若水取道哈佛回北京。在哈佛

,他出席了“十一屆三中全會二十周年研討會”。一回到北京,他就

建議馮媛申請尼曼究員,這是哈佛大學為全世界優秀新聞工作者設立

的研究基金。

   王若水從一九八三年被免職起就失去了新聞工作崗位,而在職新

聞工作者是尼曼基金對申請者的唯一硬性要求。因此,他希望馮媛能

夠圓他的尼曼夢,他也可以以“家屬身分”重返哈佛,好好利用一下

哈佛的圖書館,在人生最後的階段盡可能多進行一些對毛澤東的研究

   當時,馮媛對王若水說,過兩年吧。兩年後,王若水舊話重提,

馮媛覺得,就他的身體狀況來說,不能再拖了。她抓緊時間,趕在截

止期前一天寄出了所有申請材料。

   這對夫婦如願以償。二○○○年八月,這對夫婦登上國際航班,

飛往波士頓。

   九月十九日,是王若水最後一次公開演講。王若水拖著虛弱的身

體,打上紅色領帶,穿上米色西裝,和哈佛的研究生們談毛澤東為甚

麼發動文革。不知底細的人,甚至感覺不到,他們面前的這位學者的

人生路,衹有一百多天了。即使是與王先生朝夕相處,馮媛也沒有感

受到王若水的虛弱。直到王若水去世後,馮媛在編輯由她拍攝的王先

生錄影帶時,才發現從去年七月開始,王先生眼部已經開始出現浮腫

   十二月二十三日,王先生最後一次入院。十二月十九日,是王先

生化療的最後一天,按照常規,化療結束第三天,體力就會好轉。這

次不合常規,第三天、第四天情況一直不好,呼吸困難,人也發暈。

馮媛給醫院打了電話,護士與王先生通過電話後,馬上派救護車接他

去醫院。

   在醫院裡,王若水和馮媛的話題不由得又涉及到死亡。一向豁達

的王若水此時和以往似乎略有不同。他在談到不保留骨灰、在人民日

報大院裡種一棵樹之後,話鋒一轉說,“我,嘿嘿,不喜歡這個話題

。”

   一月八日晚,馮媛十點十五分離開醫院,因為要趕末班公車。最

後兩天,醫生已經停止治療,並考慮把王先生轉到臨終醫院。

   一月九日凌晨三點十分,王先生的心臟在睡夢中停止了跳動。五

分鐘後,醫院來電話。醫生說,“你的先生過世了。”雖然有所某種

心理準備,但此時馮媛還是相當的驚愕,她脫口而出:“為甚麼?”

事後馮媛也感到自己問的沒有道理,但是當時,她說出來的,就是這

個“Why”字。

  

痛苦孕育永生

 

  王若水寫文章精益求精,改起來不厭其煩。他在晚年重點研究的

一個題目是毛澤東與周恩來的關係,由於他的治學嚴謹(過於嚴謹?

),直到他去世,這樣一個很有意義的研究,終於沒有完成,甚至連

一個完備的大綱也還沒有完成。

   後事不要儀式,是王若水生前和馮媛談起過的事情。一月二十二

日,王先生在妻子和兒女的護送下火化。看著自已那麼熟悉的人離去

,看著一個剛強的身軀化為灰燼,馮媛感到了一種悲哀:那麼好的一

個人,這麼快就過去了;那麼多獨到的見解,終於沒有能夠留給後人

……

   馮媛從學術和精神兩大方面,來看待王若水的精神遺產。在哲學

方面,王若水不贊成把馬克思主義簡單化、教條化、庸俗化,他試圖

從哲學意義上說明唯心主義不是那麼可笑。在社會影響方面,王若水

倡導社會主義的人道主義,他以獨特的思維和文風,被視為一面旗幟

;他強調人是馬克思主義的出發點。

   王若水對這些問題的思考,始於一九五八年。從那時起,他開始

思考青年馬克思問題。一九六四年,他奉命寫批人道主義的文章;經

過研究,他反而成了堅定的人道主義者。在探究文革原因時,他發現

重要原因之一,是人的非人化,一個人從人變成了神,其他人都從人

變成了獸;紅衛兵打死的不是人,而是“獸”,階級敵人成了“牛鬼

蛇神”,也是一種獸。王若水認為,人道主義和異化理論是反思中國

的人間悲劇的很好的理論工具。

   王若水很早就提出,總結文革教訓,很重要的一點,就是要反對

個人迷信和個人崇拜。他後來一直在鞏固這一觀點。他提出,毛澤東

發動文革,不僅僅有認識問題,還有個人品質問題;個人的爭強好勝

與不容別人,構成毛澤東發動文革的部份原因。王若水認為,毛澤東

是馬基雅維利式的政治家,是一個“奸雄”。這被稱為“批毛第一炮

”。他的這一見解,觸怒了一些高官。

   對周恩來,王若水認為他是一個悲劇人物。依照黑格爾的定義,

悲劇是有價值的東西的毀滅,從這個角度度來看,王若水對周恩來是

肯定的。他認為,周恩來處在一個“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位子

上,他的一些錯事實屬無奈。

   研究馬克思主義的人道主義,研究文化大革命,是王若水晚年研

究的兩大領域。他把文革發生的根源探討,從斯大林去世,向前推進

到延安整風,他認為延安整風是文革後歷次政治運動的預演。從王先

生留下的手稿中,馮媛發現,王先生把脈絡向前推進到三十年代初的

蘇區肅反,推到莫斯科中山大學的留學生們,推到蘇聯的肅反,追溯

到中共最初的建黨思想。

   胡喬木的《人道主義與異化問題》是一本批王若水的小冊子,在

全中國印行三千萬冊。他“歡迎不同意見”,但是,當王若水的文章

寫好後,胡喬木不允許他發表。王若水從五十一歲到五十七歲,做了

六年人民日報副總編,失去官位後,他仍然保持著樂觀主義的天性。

   在馮媛看來,每個人都在歷史的基礎上承襲了歷史的遺產,對於

歷史上發生的事情,應該做出學術上的清算和思想上的反思。“從這

個意義上說,王若水的工作很有意義。”馮媛相信,王若水所關切的

問題,對中國的發展是息息相關的。

   王若水喜歡引用馬克思《共產黨宣言》中的一句話:每個人的自

由發展是一切人自由發展的條件,並非教條的馬克思主義者所說的個

人利益一定要服從集體利益。在異化理論方面,王若水形象的比喻是

,這彷彿是母親生了一個逆子,變成了母親的對立面,壓制、欺負母

親。從這裡出發,他認為社會主義社會中思想上的異化是個人崇拜,

把人變成神;政治上的異化,就是人民公僕變成了人民的老爺;經濟

上的異化,是為數字而生產,而不是滿足人的需求。

   中共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後來給王若水的處分中說,基於王若水

的這些“問題”,決定“勸其退黨,如果不退,即予除名”,這把中

共黨章中的幾個過程合在一步完成了。在王若水看來,中紀委的做法

是違反黨章的。他在情感上感到的是憤怒,是痛苦。

   王若水不贊成推翻共產黨,他贊成在中國實行多黨制。在社會制

度上,他欣賞北歐自由經濟條件下的社會主義,即社會民主主義。在

瑞典時,他仔細思考了這一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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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個人都有走完人生路的時候。馮媛是無神論者,她也不相信往

生。但是,她相信,他們的心靈會永遠對話。將來有一天,當他們都

到了同一個世界的時候,馮媛與王若水再會,她的第一句話會是甚麼

   馮媛莞爾一笑。她說,這恰好是她和王先生每天都會對對方說很

多遍的那句話。無論用中文說還是用英文說,都是那永垂不朽的三個

字。

   在結束了尼曼項目之後,馮媛將在日內啟程回北京。令她無限傷

感的是,他親愛的夫君不能再陪伴他,與她同行的,是先生的骨灰。

她會小心翼翼地護送夫君回家,她也會按夫君遺願種下一顆樹。

 

  智慧常常會帶來痛苦,但智慧之樹常綠。

 

(星岛日报 20026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