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新版本的《马恩选集》
《共产党宣言》第一句是有名的金句。新版本沿用了上次版本的译法,未作修改:
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荡。
我认为,用这样的译法较好 :
一个怪影出没在欧洲——共产主义的怪影。
首先,“幽灵”好还是“怪影”好 ? 马克思恩格斯的德文原文是 Gespenst ,英译为 specter; 译为“幽灵”或“怪影”都不错。马克思恩格斯用 Gespenst 这个词 , 是想传达出一种可怕的感觉 ,就是说,共产主义在那些旧势力的眼里是可怕的和怪异的。但是“幽灵”这个词 , 在现在中文里 , 常常用来表示一个虽然可怕但已没有多少力量的东西 ; 如说“法西斯的幽灵”、“四人帮的幽灵”。幽灵表示某人在活着时曾是十分有能量和作恶多端的 , 现在虽死 , 仍然值得警惕小心 , 不过究竟只是没有实体的的鬼魂 , 失去了昔日的威武雄壮和阳刚之气。但共产主义在当时不是这种情况 , 它是新生的东西 , 比“幽灵”有力量。译文既要表现出它的可怕 , 又要区别于人死后的鬼魂。我认为 , “怪影”一词较能传达出这层意思。
其次 , “游荡”好还是“出没”好 ? 德文原文是 umgehen , 在和“鬼魂” (Gespenst , Geister) 等词连用时 , 有“走来走去”“出现”“作祟”的意思。这个字的英译文是 haunt , 作为动词 , 常常以 ghost , spirit 作为它的主语 , 有“经常来到”的意思。中国话里有“被鬼缠住了” ; 这个“缠住”就可以用英文的 haunt 来翻译。因此 , 翻成“出没”是可以的 ; 这个词还可以和主语“怪影”照应。
最后 , 整句话怎样译较好 ? 这句话的德文原文是 Ein Gespenst geht um in Europa —— das Gespenst des Kommunismus 。 英译文作 A specter is huanting Europe —— the specter of communism 。两句的句式是一样的。不知道中译者为甚么要改变这种句式 , 把“共产主义的幽灵”移到前面 , 取消后面的破折号。原文为甚么不简单说“共产主义的怪影出没在欧洲” , 而要采取这种迂回的表达法呢 ? 这是为了加深印象。先说一句“一个怪影出没在欧洲” , 给人在心理上一个惊讶的感觉 , 盼望知道是什么样的“怪影” ; 接着用一个破折号 , 引出“共产主义的怪影”。这就很有气势。我们知道 , 一个演说家在将要说出重要的东西时 , 常常故意稍作停顿 , 以换起听众的注意。在文字中 , 这个破折号在这里就起了延长时间的作用 , 暗示下面要出现重要的东西 , 增强了读者想知道谜底的愿望 ; 同时 , 它又有转折的作用 , 表示下面的答案并不是读者预期的。朗诵起来 , 在念“在欧洲”时 , 要把“洲”稍稍拖长 , 稍作停顿 , 接着点明“共产主义的怪影” , 声调稍带调侃 , 戛然而止。这个答案出乎人的意料 , 原来所谓“怪影”既不是妖魔也不是鬼怪 , 而是共产主义 ! 刚刚有几分紧张的心情 , 这时突然松弛下来 , 觉得可笑 ; 接着就不禁想 , 为甚么这些腐朽的势力会把共产主义看做是怪影呢 ?... 这就要往下读了。这样处理 , 抑扬顿挫 , 有声调之美 ; 在心理上也掌握了读者阅读时微妙而迅速的心理变化。如果作“一个怪影 , 共产主义的怪影……” , 就过早地点明 , 索然无味 , 而且气势也没有了。
紧接着的下一句是:旧欧洲的一切势力都联合起来“对这个幽灵进行神圣的围剿”。原文是 Alle Machte des alten Europa haben sich zu einer heiligen Hetzjagd gegen dies Gespenst verbundet... 。过去译为“旧欧洲的一切势力……都为驱除这个幽灵而结成了神圣同盟”。但原文里的“神圣”是形容“围剿”的 , 并没有说有一个什么“神圣同盟” ; 新版本改得接近原文了。但是“神圣的围剿”在中国人听起来究竟别扭。可不可以译成 : “联合起来进行一场围剿这个幽灵的圣战”呢 ?
《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 》——这个书名太长了。书名宜短不宜长 , 特别是经典著作 , 引证起来 , 写出处也不方便。中国人只知道一个费尔巴哈 , 不加上他的名字 , 也完全不会产生误会 ; 既然如此 , 又何必拘泥 , 非要加上一个“路德维希”不可呢 ?
关于书名中的“终结” (Ausgang) 这个译名 , 朱光潜教授生前提过意见 , 我也写过文章 , 认为按照书的内容来看 , 应该译作“德国古典哲学的结果”或“德国古典哲学的结局”。我现在仍然是这个看法 , 不过我不重复说了。
恩格斯在开头引证黑格尔的一句有名的话: Alles was wirklich ist , ist vernunftig , und alles was vernunftig ist , ist wirklich 。过去译作“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的 , 凡是合理的都是现实的。”这次译文改成 : “凡是现实的都是合乎理性的 , 凡是合乎理性都是现实的。”把原文中的 vernunftig( 过去译为“合理的” ) 译为“合乎理性的”。这值得商榷。本来这两种译法都没有错 , 但“合乎理性的”这个词在中国读者看来 , 容易理解为合乎人的理性 , 这就不符合黑格尔的原意。黑格尔的“理性” (vernunft) , 是指“绝对理性” , 它是独立于人而存在的。古希腊哲学家说的“逻各斯” , 老子说的“道” , 宋明理学家说的“理” , 比较近似。原译“合理的” , 其实是用不着改的。
在同一篇文章中 , 恩格斯援引施达克的话 , 其中说到 : “费尔巴哈是唯心主义者 , 他相信人类的进步。”“唯心主义仍旧是一切的基础、根基。在我们看来 , 实在论只是在我们追求自己的理想的意图时使我们不致误入迷途而已。难道同情、爱以及对真理和正义的热诚不是理想的力量吗 ? ”
这里的“唯心主义” , 原文是 Idealismus , “实在论”原文是 Realismus 。这句话比较难译 , 原因在于 , Idealismus 一词既有本体论的“唯心主义”的意思 , 又有人生观的“理想主义”的意思。说费尔巴哈相信人类的进步和理想的力量 , 因此是“理想主义”者 , 这是对的 ; 用同样的理由说费尔巴哈是“唯心主义”者 , 这就不对了。这在中文很好区别 ; 麻烦的是 , 在德文里 , “唯心主义”和“理想主义”是一个字 , 都是 Idealismus 。恩格斯的意思是 : 相信人类进步 , 相信理想的力量 , 这和唯心同唯物的对立不相干。一个主张物质第一性的唯物主义者 , 照样可以为理想而献身 , 如十八世纪的法国百科全书派。把相信人类进步和理想力量的费尔巴哈称为 Idealismus , 这容易产生一种误会 , 似乎他是主张意识第一性的。下文说“实在论” (Realismus) 使我们在追求自己的理想的意图时不致误入迷途 , 这个话对中国人也不好理解。这个词也有两个译法:一是“实在论” , 指承认认识的对象独立于人心而存在的学说 ; 一是“现实主义” , 指主张面对客观事实而不耽于空想的态度。这两个含义 , 在中文里都可以用“唯物主义”这个词来表示。因此 , 如果改成“唯物主义” , 这个问题就解决了。当然 , 这样做时 , 就需要加一个译注 , 说明原文的情况。
《 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 》, 这个题目 , 我记得过去朱光潜提过建议 , 认为译为“费尔巴哈论纲 》 较好。 《 论纲 》 第一条中有一句话 , 批评以前的唯物主义对于现实“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 , 而不是“从主观方面去理解”。这个“从主观方面去理解”很不好懂 , 过去也确实有很多人都没有弄懂。唯物主义不是主张要客观地去认识事物吗 ? 怎么要“主观”呢 ?
但是这条译文影响很大 ; 例如我们常说的“主观能动性”这个用语显然就和这条译文有关。实际上“主观方面”在原文里是 subjektiv; 在这里应当译作“主体地”。
因此 , “主观能动性”也应该是“主体能动性”。“主观”是指思想、意识、意志一类东西 ; “主体”则指人和人的活动 , 不光是精神。
长期以来,我们了解的《论纲》都是恩格斯在1888年出版《 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 时作为附录发表的 ; 这个文件经过恩格斯修改。八十年代初有人比较了马克思在 1845 年的原稿和恩格斯的修改稿 , 认为其中的思想差异较大。后来 , 有人提出不同意见 , 发生了一次小小的讨论 ( 参看 《 哲学研究 》 1982 年第 10 期纪玉祥文 , 1983 年第 7 期 ? 文以及 《 马克思主义研究 》 1985 年第 4 期纪玉祥文 ) 。在我看来 , 应当承认恩格斯主要是作了一番编辑工作。马克思的原稿究竟是草稿 , 经过恩格斯的文字加工 , 表达得更清楚了 , 这是应当肯定的。至于在修改中是否改变了马克思的原意 , 当然可以研究。我觉得别的很难说 , 但有一个地方 , 确实是不如马克思的原文。那就是马克思的这样一句话 : “……”
长期流行的观点认为 , 共产主义社会分为两个阶段 , 一个初级 , 一个高级。这种提法 , 给人的印象是共产主义只有这两个阶段 , 到了高级阶段 , 似乎就到头了。那么难道社会就不发展了 ? 这种观点来自马克思的 《 哥达纲领批判 》 的译文。马克思的原话是 : 共产主义社会在“刚刚从资本主义社会产生出来时” , 它还不得不实行等价交换 , 这是共产主义社会的第一阶段
(Erste Phase der Kommunistischer Gesellschaft); 在共产主义社会的一个更高阶段中
(In einer hoheren phase der Kommunistischen Gesellschaft) , 它才能实现“各尽所能 , 按需分配”的原则。于光远在查了原文之后 , 提出“高级阶段”的译文应该改为“更高阶段”。他的意思是 , 从文字上说 : “第一阶段”和“高级阶段”也是不相对应的 ; 前面没有说“初级阶段” , 后面怎么来了一个“高级阶段” ? 实际上马克思只是说“更高” , 意思就是并不是顶点 ( 参看 《 马克思主义研究 》 1987 年第 3 期于光远文 ) 。我认为这个意见是重要的。可不知为甚么新译本仍然没有改 ( 参看第 4 卷 305 页 ) 。
(1996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