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ng Ruoshu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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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着敬意和愧疚的怀念 燕 凌
自从若水不幸患了当今医学仍然不能完全征服的病症之后,我一直想着:他久经磨难而精神越发抖擞,证明他的生命力是顽强的,既然不少同病的人能够生存很多年,他也一定能够。肺部病灶切除后,既然已经挺过了5年多,到了波士顿有更好的医疗条件,活力就还会延长,预计中的精神产品还会源源不绝地呈现。我有一些一直在思考的问题想向他请教,与他讨论,又总怕干扰他的疗养,妨碍他争分夺秒赶紧做的对于启发人们的心智大为有益的写作,就想等待他稳定好转且工作告一段落的时候再说。 今年1月8日,冥冥之中似有一种感应,我忽然觉得不宜再迟了,发了一件电邮给他,想要追寻我和他青年时代都参与过的民主运动的意义,重新思考四十年代的知识青年与农民战争的关系,希望与他探讨民主革命未能真正彻底胜利的根源。而那一天竟是他的最后的日子。“脑子还行,但身体已经不行了。”身体背离了他的大脑而停息了生理活动。他的大脑应该还在不甘心地思考着吧,可是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多么沉痛的悲剧!对我个人来说,也是莫大的哀痛和遗憾。 该写点怀念他的文字,几次欲写又止。因为面对他的高洁睿智的灵魂,我唯有惭愧。我虚长他四岁,四十年代自然比他参与民主运动早几年,也比他早到报社几年,相互接触虽不很多而交谈总是比较相投,心灵上有亲近之感。但我在理论修养和观念品格上总是自愧弗如。在报社二次评定干部级别的时候,我为他被定得低于我而不能心安理得,提了意见,却被管人事的官员误解,说我“级别已经太高了,很多人有看法,自己还不满意”。我为此哭笑不得,难以申辩。 更惭愧的是,1959年“反右倾”运动中和十年“文化大革命”中,我遭受长期反复批斗,思想被严重扭曲,深深陷入个人迷信的迷魂阵。“文革”后期他和许多人开始醒悟的时候我却越来越沉迷,甚至在粉碎“四人帮”以后我仍然觉悟得很慢。若不是得到若水的新启蒙,我的觉醒就会更迟。 1958年我和他同时下放劳动,他在鄂北,我在陕北,不约而同写了反映“大跃进”中的虚夸风、强迫命令风等等的材料,后来我又对“公社化”提出了疑问,那时候我感觉到我们的心是相通的。到“反右倾”运动中,我写的材料被作为反面教材印发,赫然标题为“一份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纲领”,遭到一百多天连续集中的批斗和“深挖阶级根源、历史根源、社会根源”。由于自己思想理论根底浅薄,在遭到突如其来的重磅炸弹轮番轰炸,又被放到砧板上反复细剔深挖之后,我终于觉得自己似乎确是“右倾机会主义”、“反对毛主席”。既然毛被公认为党的化身,党怎能是错的,自己怎能比党正确呢?这就是当时无可辩驳的逻辑。从此认定,再也不能对毛发生怀疑,他说的话,只能无条件地信从。在“反右倾”中,我想知道若水的看法,留意观察过,可是,在贴满报社大楼几层楼道的大字报中,没有找到若水写的一张。1962年七千人大会前后,报社干部轮流在“十八所”学习,若水和我同期。谈心的时候,他问我:“58年59年你明明没有什么错误嘛,即使有点错误,为什么那样狠地整你?”我只有苦笑。 我的“右倾机会主义错误”和所受处分被平反取消以后,写了一些“眼光向着实际”之类的文章,有的是理论部约稿,得到过若水的帮助。“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他和我同在评论组。我们当时对这场“史无前例”的运动有个错觉,认为这是为了解决毛所说的“这个党不怎么好了”,出现了“官僚主义者阶级”这样的问题,觉得这是“毛泽东思想在发展,在前进”。他拉我到报社临时在和平宾馆开的一个房间,共同起草社论《毛泽东思想万岁》。后来几个人又一起起草社论《要做群众的先生,先做群众的学生》、《跟着毛主席在大风大浪中前进》等等。还一同写大字报支持“文化大革命”。他对我说:“看来中央是要我们这些人站出来,我们要经得起考验,担负起责任。”我们是紧张而兴奋的,想要“紧跟”、“投入”的。当然,还是太书生气了.。不久,评论组就被造反派“夺权”了。我则被“群众专政”戴上“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走资派”、“反动文人”等等一大堆帽子,关进了“牛棚”。以后几年我就与世隔绝了。 报社的“走资派”中,我是最后才被“军宣队”宣布“解放”的。由于长期被封闭,在封闭中“认罪思过”,我思想更加麻木僵化,在被“解放”之后对报社内外大局小局一概不知底细,也不愿意打听。那时候,我仍然处于塞满耳朵的批判和个人迷信的阴影之中,接受批判的记录和自己的书面检讨摞起来至少有一尺多厚,沉重地压迫着已经被“改造”得纤弱苍白的灵魂。“批林批孔”和“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接踵而来,我盲目地遵守着党员必须“听毛主席的话、不能丝毫怀疑”的信条,而且老老实实地回避种种“小道消息”,“不信不传”,规规矩矩地只按“正道”来的“最高指示”办事,认为靠“小道消息”观察形势都是邪门歪道。 若水在“913”事件后周总理分管人民日报的宣传以后进了“看大样小组”。而我恢复工作不久就被分配到“批林批孔”组。我正要找若水交谈,他又被作为“一股邪气”的主要代表批斗,不久又被下放劳动。至于报社那场斗争的是非,当时我还是认为只能以“最高指示”为准,若水“犯错误”了。对于“批林批孔”,我实心实意地按照字面理解,一点也不推想在“林”“孔”之外还有什么含义。我当时为专版版面值夜班,恰好坐在若水曾“看大样”的房间。我认为他这一次在认识上是错了,可是对他的批斗和处理也太过分了。风闻将要搜查他在这个房间存放的东西,我能做的只是趁夜半无人的时候把他留下的一些稿件、清样,其中有他写了未能发表的哲学论文《论条件》(批判“没有条件也要干”的极左思想的)、关于辨别忠奸的杂文等等,清理出来另找地方保存起来。粉碎“四人帮”以后,他回到报社,才交还给他。 甚至到了粉碎“四人帮”之后,有一段时间我思想上仍然摆脱不开“两个凡是”的束缚。“清查”中对我又有来自另一方面的批判,当时徒然引起我的反感而已。后来我逐渐清醒起来,得益于若水在理论务虚会上的发言记录和他的一系列哲学论文,首先是1980年8月《新闻战线》发表的他讲解“异化”的录音记录稿。他讲的是社会主义社会也有异化现象;我则开始怀疑现实的“社会主义”究竟是不是经典著作中论述的科学的社会主义。后来,改革的伟大“设计师”说是“不够格的社会主义”,我的思路才比较顺暢了。 若水为“人是马克思主义的出发点”与胡乔木辩论的时候,曾有一篇答辩文章交给我,嘱我设法在《中国社会科学》或《未定稿》刊载。(我于1979年被调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参与筹办《中国社会科学》杂志。)我仍然书生气十足,认为既然允许争鸣,当然可以发表。杂志社同人商议,出于保护若水的考虑,认为以暂不发表为好。他们说,你不知道乔公的心性,他表面上说可以自由讨论,真发表了反对他的观点的文章,他是会气恼的,会更进一步把事情闹大、升级,反而不好。劝若水再忍一忍吧。我把杂志社同人的想法转告若水,若水说他个人当然并不怕谁气恼和打击,但也不能不顾及这可能扩大“清污”伤及别人。他未免黯然神伤。为此,我觉得对不起若水,但也无奈,内心久久觉得歉然。 我和老伴共同的复旦校友冯媛同他缔结良缘以后,我们对这位年轻的校友都非常钦佩。我为他们二人刻了一对图章,他们欣然,若水说是“意外的收获”。我觉得歉意略有补偿。 1991年初,我在《中国社会科学》上发表了《从新民主主义到社会主义的转变》,他看了表示赞同。我说受到种种限制,未能放开来写。他说:“可惜。但总比不发表好。你以后有机会再写一篇吧,这个问题值得进一步研究。”以后我接受了别的任务,无暇及此,此事至今未能如愿,为此,我也觉得对他的期望有愧。 他病了以后,自然对他常有悬念。几年间在报社大院里还常常看到他在锻炼身体,依然精神奕奕,我们也就为之宽慰。当然,悬念是无法消除的。有些问题想同他议论一番,总怕增加他的负担,误了他的研究,不敢相扰。直到去年夏末,一位同志转托我,有一位同样也是当年在大学时代地下入党、现在也是患了肺癌的老人,在国外疗养期间写了几篇独立思考研究毛泽东的文章,印成了一本书,想征求若水的意见,并希望对这项研究成果作出评价。我只好到他的宿舍去,想先看看他的身体状况再说。到了那里才知道他病情又有变化,又到协和住院了。冯媛的父母告诉我,若水的情况大致还好,在医院里还继续写作,看书不成问题。只是冯媛太忙,太累,上班,到医院,回家还要在电脑上忙到后半夜,累得瘦了许多。他们要我直接打电话到医院病房同若水谈谈。若水说:已经有人写出这样一本书,太好了,我的研究至今还没有能够成书呢。他要我把书留下,让冯媛给他带去。他认真仔细地看了,不久就打电话给我,为大部分观点与他的看法基本相同而高兴,也提出几点不同意见,要我转告作者,希望作者能进一步研究,并祝愿作者早日康复。我为此自然有些喜悦,因为这说明若水的健康状况还相当乐观。但我又觉得世界上的事情似乎有些奇巧,怎末这两位致力于同一件事情的人竟然为同样的病症所折磨呢? 若水说:“宁做清醒的痛苦者,不做无忧的梦中人。”清醒的痛苦,是真诚的痛苦,善良的痛苦,也是美丽的痛苦。很惭愧,很长时间,我是既痛苦又在梦中。有些人深受“智慧的痛苦”,我却常常感到缺少智慧的痛苦。至今,我对历史上和现实中的许多重大问题仍然若明若暗,仍然在苦苦地思索,从许多人的智慧中寻找应有的智慧,包括从若水仍然活着的灵魂中寻找我所缺少的智慧。 “智者乐水,仁者乐山。”若水为人道主义求真解,遨游在“山水之间”,无愧兼为仁者和智者。清若水,平若水,静若水,风浪起时也若水。既有水滴石穿的毅力,又若清泉流入江河,奔向海洋。碧波清流可以净化人的灵性,洪波激浪可以振奋人的气概。水悠长,引人遐思。水深沉,消人浮躁。水汪洋,扩人胸怀。水澎湃,祛人懦弱。若水青年时代原名丁志云,云,水之蒸腾者也,乘风作雨,泽被四方,化育万物。四海云水翻腾,此呼彼应,召唤崇高人性的回归,激荡人的价值的昂扬。善哉善哉! 一年前,我曾想以老子《道德经》中的“上善若水”一语再为若水治印,继而一想,此语所包含的老子的“不争哲学”虽然可以消弭“斗争哲学”,但毕竟含有消极意义,未必为若水所同意,打算征询一下他的看法再说。不料,一直没有机会同他交谈此事。不过,我想,老子所说的“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在一定意义上对他是适合的。从外表看,他是多么文弱啊,而那些貌似庞然大物的“强者”却无法打败他,他以弱抗强,终究“沛然莫之能御”。无他,只因他无私无畏,一心一意只是为了追求科学真理。 2002-06-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