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ng Ruoshu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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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善若水 ※ 一块真金 ——深切地怀念王若水同志 林 晰
若水和我同年,好像比我还小两个月,但我一直视他为我的良师益友。他去美国治疗癌症之前,我曾多次到协和医院探望他。有一次,他伸出浮肿的右腿让我看,并让我用指头按一按,肿得像面包,我的心情很不好受。但他的脸部表情十分平静,真不愧是一位洞察人生的哲学家。还有一次,我带了一尊小型的大肚佛送给他,深情地对他说:“让我们来点唯心论吧,让这佛保佑你!”未曾想到这竟是一次永别。若水,你走的早了点,同你熟悉、深知你的人,无不为了你逝世感到婉惜,知道你还有许多文章要写,许多热爱自己的祖国和人民的话语要说啊!,你的去世在我的脑海中竟然久久挥之不去。 我同若水相识于50年代初,当时交往不多。他给我的印象是一个平静若水、十分善于说理的学者。1957年反右斗争之后,我们可能是由于同样的理由,于1958年年初下放到湖北枣阳县鹿头公社曙光大队劳动锻炼。下半年我们两人又被分配到岗上大队,他兼任大队党的副支部书记,我兼任生产大队副队长,两人同居一室,几乎是朝夕相处。他的学识、人品、思想的敏锐和深刻,以及分析问题的能力,令我敬佩不已!以至我们两人真正做到无话不说,我更是从他那里得益非浅,从此建立了长达半个世纪的友谊。 难忘的1958年,人称大跃进、一天等于二十年的疯狂年代。然而这也是一个让若水观察和认识真正的中国农村的好机会。难能可贵的是,在那冲昏头脑的年代,若水始终保持着冷静的头脑。我这个人头脑比较简单,办公共食堂,我积极协助队里的干部去办;搞深翻土地、推广绳索牵引犁,我积极地去搞试验¼若水当时对这些做法既没有表示反对,也不表示赞成,始终保持一种观望的态度。但他绝对不是没有态度的,直到下半年的后期,感到大跃进搞得太过头,报纸报道了太多的假新闻,基层干部做了许多形式主义的蠢事,以及干部搞特殊化、欺压群众等等,于是,由他提议,用人民日报下放湖北小分队的名义,把农村的真实情况向党中央反映。大家在一起碰情况,写成几千字的内部情况,由他定稿,派人送到新华社湖北分社社长缪海凌同志手中。新华社“内部参考”及时刊出了我们写的材料。这在当时中央召开的武昌会议上引起了重视。吴冷西、田家英同志特别找王若水和吴元英同志(小分队的负责人)去武昌当面汇报情况。我的印象中,这些材料对当时的反“左”是起了一定作用的。可是,1959年的卢山会议,由于彭德怀同志上书毛主席,反“左”斗争一下子变成了反右斗争了。若干年后我去湖北采访,分社一位记者悄悄告诉我,说枣阳县委曾经有人要把王若水和我们下放枣阳小分队的同志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还是襄阳地委一位书记出来说了话:“人民日报同志下来住了快一年了,他们了解的一些情况可以作参考嘛!”此事才算作罢。我忘记了这位书记的名字,就是他当时带领我们小分队的6名同志去随县参观所谓亩产6万斤稻谷的丰产田,他当场戳穿了一些干部弄虚作假的行为。原来是这里的干部把几十亩未成熟的水稻割下来集中栽到一块不足一亩地的稻田里,以混淆视听,骗取荣誉,目的是想在人民日报上放颗“高产卫星“。 我同若水相处这一段时间里,对他的学识十分佩服。他的记忆力极强,天文、历史、地理、文学、哲学、教育、宗教¼样样在行,一些深奥的道理,他总是用极为通俗的语言表达出来。夏天的农村,天气十分闷热,我们经常躺在星空之下,一边乘凉,一边听他谈古论今,对我来说是一种增添知识的极好机会。有时我们从公社开会返回大队已经是半夜了,他总是默默无语,只顾埋头走路,往往走错了路,总要我提醒他。原来他是心无杂念,全心全意地思考着为他所关注的问题。他下放回来后写一篇“蚂蚁与玉皇”的文章,针对大跃进而言,感慨良多,就是他在走夜路时思考的结晶。正是这一年,他利用劳动的空闲时间,阅读了大量的马克思、恩格斯原著,其中包括马克思的《一八四四年哲学经济学手稿》,为他以后对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进行批判,充实了理论基础。他的批判力量正是来自他的理论功力和明白无误的文字表达能力。他晚年所写的那些文章,总是那么平和、说理,有根有据,由浅入深,深入浅出¼读后令人信服、赞叹。真是文如其人啊! 我为一些人对他的不公正态度和处理,“胸”中感到愤愤不平。若水逝世后,我重新阅读了他在1984年8月至9月写的“关于我近年的言论”以及1987年9月写的“对《关于王若水所犯错误的处理决定》的意见”,觉得若水确实是以非常平和的心态、以说理的态度为自己辩护,为真理辩护,处处让人信服他是有理的;相反,对那些给若水加以罪名的所谓“权威”们,处处感到他们是在装腔作势、以势压人。1983年10月30日上午,胡乔木同志在人民日报党员干部大会上就所谓胡绩伟、王若水同志的问题发表了洋洋万言的讲演,我是参加了这个会的。乔木同志的发言拐弯抹角,绕来绕去,可以说完全不像是一个心地坦荡的政治家。有些话的内容在我以及人民日报不少同志的心目中引起震撼,私下议论不少。 1984年7月在有关人民日报工作的一份《纪要》中,还把胡绩伟同志和王若水同志加以比较,说胡绩伟同志属于“好人犯错误”,而“王若水同志的问题与胡绩伟同志的问题不同”。言下之意,王若水同志不是“好人犯错误”,那么是什么人犯错误呢?显然是不言自明的。问题的严重性已经提到如此的高度,若水同志理所当然地要为自己讨回公道而进行答辩。这就是他写的“关于我近年的言论”,全文约26000多字。 关于“我近年的言论“一文,是若水针对邓力群同志在十二届二中全会上集中批评他近年的言论的答辩。邓力群同志说“王若水确实有一套自己的思想体系。”若水就邓的发言归纳出8个问题加以答辩和说明。若水同志在反驳邓力群同志批评他的有关阶级斗争观点的论点,完全是凭事实说话,有理有据的。邓力群同志说:“1982年春,中央、国务院作出关于打击经济领域严重犯罪活动的决定,全国开展了这场斗争。决定明确指出:‘打击经济领域中的犯罪活动,是我国社会主义社会在新的历史条件下阶级斗争在经济领域内重要表现。’在4月间召开的北京地区理论座谈会上,王若水同志讲:‘对打击贪污受贿、走私贩私等犯罪活动,不要公开宣传这是阶级斗争,封建社会里头也有贪官、清官,美国也禁止走私,这算什么阶级斗争?’”若水反问邓力群同志:“中央、国务院的决定是什么时候作出的呢?是1982年4月13日。我的发言时间是4月2日,那时决定还没有出来,我根本不知道这个决定是什么。邓没有把日期说清楚,却先说中央、国务院的决定,后说我的发言,这就造成一种错觉,好象我是针锋相对地反对‘决定’的。”若水同志说:“邓力群同志引我的话并不是原话。根据会议简报,我说的是:‘反贪污受贿、走私贩私等,说这些是犯罪活动,这没有问题;但要不要公开宣传这是阶级斗争?这个问题我同意耀邦同志的意见,搞得不好要引起国内外议论纷纷。’“在我们中国,封建时期历来就有清官贪官之分。要不要把清官和贪官的斗争说成是阶级斗争?资本主义国家也反贪污受贿,这是哪个阶级对哪个阶级呢?前些时候《参考消息》登过一条消息,说美国法院判处了一个诈骗中国外贸部门的国际骗子,这如何从阶级斗争的观点来解释?”若水的这些话是谈事实,摆道理,有根有据,却也有人把他的这些经得起推敲的话拿来公开批判。对于其它的若干条,也都被若水加以说明或反驳。请问,某些人这种不讲理,不问时间、地点、条件,甚至杜撰或歪曲若水的发言,再来加以批判,这种作法有何公理可言? 1987年8月28日,人民日报党委宣布上级纪律检查部门《关于王若水所犯错误的处理决定》,将王若水同志从党内除名。若水同志旗帜鲜明、理直气壮地为自己进行了辩护,悍卫了自己作为共产党员的权力,他明确指出这个《决定》本身就是违反党章的。因为党章规定,开除一个党员必须经过基层支部讨论和通过。这一切程序都免了,由上面发一个文件就算数了。这不是极为茺唐荒唐的事吗? 若水同志光明磊落的态度,足以说明他是多么热爱我们这个党啊!他是1948年我党尚未取得全国政权之前,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参加共产党的。他是一个极为严肃的人,认真的人。他既然下决心加入共产党,就是要为共产主义的壮丽事业奋斗终身。他所发表的一些意见和论点,哪一点不是为了我们的党、为我们的国家更加兴旺发达这个良好的愿望出发呢?他的心灵是圣洁的,为何竟遭到勒令退党的厄运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若水一生十分克己,生活相当清贫。他在学术上、新闻业务水平上大大超过我们同一代人,他是我们这一代人的骄傲,他是一块真金。然而他在生活水平上并不比我们强,甚至大大不如我们某些同志。他当时上有老人,下有子女,加上他的前妻对他并不好,他在生活中受到了许多不应有的折磨。在这一点上我十分同情他。冯嫒同志独具慧眼,在若水离婚后,向他伸出了友谊之手,献出了纯洁的爱心。冯嫒是个了不起的女性,在若水政治上遭受高压,生活极其困难的情况下,毅然决然地同他结合在一起了。由于年龄相差太大,若水当时很有些犹豫,但事实证明他们婚后生活是十分幸福的,他们是志同道合的一对。有一次,我的老伴在水碓农贸市场见到冯嫒在水产摊前徘徊,她想为若水买一只甲鱼滋补身体,因为价钱太贵而下不了决心。我的老伴 看出了她的心思,就说我们两家合买吧。因为冯嫒不会杀甲鱼,我老伴就到她家帮助加工制作。若水不以为然地批评冯嫒说不该花费那么多钱买甲鱼啊!冯嫒是个有事业心的女性,也很有见解,是若水事业上的好帮手。正因为如此,冯嫒很难在生活上处处照顾好若水,所以若水有许多家务事必须亲自动手。他们俩人由于全心身投入工作,有时家中断粮,竟然不知。有一天,冯嫒风趣地对若水说了一声:“王先生,家里没有米下锅啊!”而这时正好下着大雨,吃不上饭的事估计不会少。 若水去世之前,深情地对冯嫒说:他“最眷恋人民日报!”我能理解他的这片真心。他希望“在人民日报种一棵树,… 并说不要刻上他的名字。无名树,知道的人知道,不知道的人就不知道了…”当我听到冯媛传来的这几句临终的遗言,我真是禁不住流下了眼泪。若水在人民日报工作了一辈子,他对人民日报作出了巨大的贡献,人民日报的很多同志都了解他、敬重他,千方百计地想要保护他,在他处境困难时为他出谋划策。1983年撤他的职,1987年又从党内除名,而且还要把他调离人民日报社…不少同志告诉他一定要坚持住一条:不离开报社。那时他正好快满60岁,到了离休的年龄,大家劝他就趁机会离休吧!报社的同志不希望他离开报社,主要原因是怕他调到不熟悉的单位,少不了要挨批挨斗,而在人民日报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若水的遗愿:在人民日报大院种一棵树来记住他,做到这一点可能性并不大,因为没有先例啊!也因为有着说不清的一些原因。我为了了却他的这一心愿,已经在自己住的小院里栽下了一棵用苹果基因移植的枣树,据说这种树可以结出带苹果味的大枣来。我一定精心地培植好这棵树,用以纪念我十分敬重的王若水同志。 ※“上善若水”一词,出自老子•道德经。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就是说水善于施利万物,而不与万物相争,它甘愿停在众人不愿呆的低下的地方,所以它接近于大道。用此来描述王若水同志,似很恰当。 |